69歲這一年,主任醫師陳樂宏有了新的工作。
2020年是陳樂宏從省級三甲醫院退休后的第10年,他報名參加了惠州市長者人才支醫行動,被招募為高級職稱首席專家。這一年的8月,他在惠州市博羅縣長寧鎮衛生院正式上崗,成為這里職稱最高的門診醫生。春節臨近,趕著節前看病的病人一天比一天多,這番情形,像極了從前在廣州三甲醫院里的景象。
同時,同批首席專家副主任中醫師姚炳森在惠城區橫瀝鎮衛生院上崗。他的到來,讓這家衛生院中醫科的業務收入同比增長了2倍。
很難確切地衡量,高級職稱醫生的到來將在何種程度上改變基層醫療長期積弱不振的現狀。但是,對于這些退休醫生來說,下鄉是他們人生的又一個轉軌。在這里,他們作為醫生的職業生涯重新起步,一切是那么熟悉,又無比陌生。
“從省城大醫院來了個醫生”
臺式電腦、社保刷卡機、打印機,這是陳樂宏診室桌面上的所有物件。
衛生院診室的擺設和從前的三甲醫院沒什么區別,空間甚至更大了——陳樂宏的身后擺放著一張病床,用來為病人做檢查,這是從前沒有的——三甲醫院里寸土寸金,每間診室都小得恰如其分。
陳樂宏。
時間已是下午,門診里的病人稀稀落落,偶爾來了個病人,在幾個診室門口來回逡巡,探頭探腦,最后走向了陳樂宏。
在長寧鎮衛生院,病人來看診不需要提前掛號,帶上社??ň蛷街弊呦蛟\室。他們擁有自主選擇醫生的權利,選擇的原則也很簡單,“要么不用排隊,要么醫生看起來老練?!标悩泛暧X得,自己至少占了“老”的好處。
陳樂宏沒有留意到的是,在他來了以后,長寧鎮衛生院把他的簡介印制成宣傳海報和傳單,貼到了轄區內的所有村衛生站。很快,長寧和周邊鄉鎮的病人都聞訊而來。
“聽說省城大醫院來了個醫生,咳嗽很久了,我覺得他能看好?!睂τ谶@位陌生的省城醫生,騎車10公里前來的病人有著天然的信任。
2010年退休前夕,陳樂宏在廣州的三甲醫院工作,輪番擔任過大內科、老年病科和中西醫結合科的負責人,心腦血管、消化系統、內分泌、呼吸系統疾病……全都歸他管。病人通常是老人,“和我一樣老”,他說。
正是因為這樣,陳樂宏和他的病人們總有著心照不宣的相互體諒。
來到長寧鎮衛生院,門診分類不如三甲醫院精細,陳樂宏的病人種類也多了起來。
每天上午的門診格外熱鬧,1樓的診室外擠滿了來看病的人,人群有時也擠進診室里,旁聽正在就診者的病情,帶著一種人們看電視時候的茫然眼神——在病患隱私不被鄭重對待的鄉下,這樣的情形稀松平常,就連就診者自己也不甚在乎。
陳樂宏卻有些不習慣。眼看著診室里擠進越來越多的人,陳樂宏有時會開口請他們在外面等候,客客氣氣地。不過,這樣客氣的語調往往并不奏效,人群絲毫沒有打算退到診室門口的意思,“說得多了,也就不想說了。”他感到無奈。
又一次感到無奈是為了看報告的事。那天,一位女士走進診室,沒有掛號,直接給陳樂宏看她的手機,屏幕上是她的家屬在外院做的檢查報告。報告字體很小,陳樂宏反復放大又縮小圖片,很艱難才看清,向她解釋了報告。話音剛落,這位女士又打開了另一張檢查報告單??粗芏嗖∪诉€在排隊,陳樂宏說:“等我看完這些病人,再幫你看,好嗎?”那位女士突然氣急敗壞:“你為什么不肯幫我看?”
也有讓人生氣的時候。有一回來了個年輕人,徑直走進診室坐下,伸出手臂,說:“給我量個血壓?!边@惹怒了陳樂宏:“你讀過書吧,怎么不知道說句‘謝謝’呢?”
在陳樂宏近40年的從醫生涯中,這些只算得上最細小的不愉快,甚至稱不上醫患矛盾?!叭死狭?,總是要變得慈眉善目一些的?!彼f。
從農村回到農村
南方日報記者采訪過程中,一位年輕男患者走進了陳樂宏的診室。
“醫生,我感冒了,想搞點吊針來打?!?/p>
“打吊針沒用的,這也是個小手術了。給你開3天藥,吃完以后再說?!?/p>
“我吃過很多藥了,去藥店買過幾種頭孢,都沒什么作用。”
“你吃我開的藥,應該很快就好了。”
“可以打吊針嗎?會不會好得更快一點?”
這樣的訴求,在每天來看診的60多名病人口中,陳樂宏總能聽到不少于20次。
陳樂宏有自己堅持的原則,比如不能插隊,比如盡量不輸液。在中國這樣的輸液大國,人們常常采用靜脈輸液的手段來治療微不足道的病痛,到了鄉鎮衛生院和診所,過度使用輸液的情況更加普遍。
為了改變這種現狀,陳樂宏總是苦口婆心?!昂芏嗖∪艘粊淼骄驼f要輸液,認為打針好得快,我只好勸他們,吃藥見了效果,慢慢地我的病號都能接受。”
“你從哪里調過來的?以前沒見過你?!标悩泛觊_藥間隙,男患者繼續和他寒暄著。
“我從廣州來支援的?!?/p>
“哦!那我相信你?!蹦谢颊哳D了頓,“如果吃完3天藥還沒好,可以打吊針嗎?”
在衛生院工作半年,陳樂宏有了一種深刻的體會——比起“城市病號”,對基層病人做科普要困難得多。一些病人有嚴重高血壓,服藥一段時間,血壓恢復正常,就停藥了,也不遵醫囑回來復診。
不過,“城市病號”也并非無可挑剔,“城里人喜歡自己上網查,總是把病想得很嚴重?!?/p>
事實上,陳樂宏最初的從醫經歷也發生在農村。1968年12月28日,17歲的他參加了上山下鄉運動,在汕頭的農村地區當起了赤腳醫生。
對于當年的陳樂宏來說,當赤腳醫生并不是自主作出的選擇,更像是形勢所迫。“我的爺爺是中醫,家里有很多中醫書籍,我從小讀過《黃帝內經》。到了村里,人們需要看病都來找我,我也就不得不趕鴨子上架了?!?/p>
40年多前的農村醫療衛生狀況,也和現在不可同日而語。陳樂宏記得,當時的農村整體醫療條件很差,嚴重缺醫少藥。村衛生室里幾乎沒有藥劑,都是常見的口服藥。即便如此,由于普遍認可城里來的知青,來找陳樂宏的村民還是絡繹不絕。
最初,村民來看病時,陳樂宏總要拼命在腦海里搜索從小積攢的中醫知識,讓病人去找特定的草藥熬制服用。后來,聽說湖南人民出版社出了一本《赤腳醫生手冊》,他輾轉托關系,最終花了2.9元巨款才買到了一本。
在那樣的年代里,看病還不是一個嚴謹的概念。人們只是模糊地相信,不論大病小病,找赤腳醫生看看總是能好轉一些的。
1977年,陳樂宏參加高考,于1978年初入學汕頭大學醫學院,成為文革后的第一批醫學生。
讀醫4年零9個月,陳樂宏在1982年畢業了,“拿到畢業派遣證那天也是12月28日,當天就坐船到了廣州?!?/p>
就像對“12月28日”這個日子的深刻記憶一樣,“上山下鄉”同樣成了陳樂宏的生命印記?!拔覐摹嗄_醫生’成長為城里的正規醫師,農村曾經給了我許多養分?!标悩泛暾f,“現在回到農村,也是一種回饋、一種報答?!?/p>
“出走”的中醫
陳樂宏最近時常想起那些和自己一起下鄉的醫生。2020年8月,在正式分派到鄉鎮衛生院之前,包括陳樂宏在內,惠州招募的5名高級職稱首席專家被召集在一起開了座談會,陳樂宏和其他4位同行有過一次倉促的會面。
“在基層衛生院里,我們都是扮演同一種角色,我很想知道,他們是怎么具體發揮作用的?”陳樂宏說。
在那次倉促的會面以前,姚炳森的耳朵不慎進了水,變得嗡嗡作響,這讓他在座談會上顯得坐立不安。座談會還沒結束,他和主辦方打過招呼,就提前離開了——他要趕回佛山南海,在那里的一家醫養結合療養機構,他的工作仍未真正結束。
對于陳樂宏,姚炳森的記憶模糊,只隱約記得,“他明顯比我年長很多?!?/p>
姚炳森的確年輕得多。2020年,他55歲,正在佛山工作。4年前的他原本在江西省萍鄉市的一所縣級中醫院工作,一切都很穩定,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將在60歲退休,而后繼續留在江西頤養天年。
江西曾是姚炳森生活了50年的地方——從出生開始,即便到了大學階段,也是在南昌念書,從來沒有離開過江西。
“我想到外面去看看這個世界,如果一直工作到60歲,想去別的地方恐怕就有心無力了?!睅е@樣的念想,2015年,他向醫院提出了提前退休的申請,終于在50歲這一年成功“出走”。
經過朋友引薦,姚炳森來到了廣東?!斑@里明顯更發達。”姚炳森很開心,覺得自己“來對了”。
姚炳森。
不像在老家醫院時對內外婦兒五官各科都要涉獵,在佛山南海,姚炳森的患者以兒童居多,每天要應對接近50號病人,以及他們成群結隊的家長們。
姚炳森有時也會感覺疲憊,“每天都有看不完的病人,比起過去好不了多少。”
于是,2020年初,當他看到惠州發出的《長者人才支醫行動招募公告》時,他又決心離開佛山南海了。
“出走”這件事,有過第一次,往后似乎就變得越來越順其自然了。
通過了招聘的他,重新面臨選擇——工作地點要從惠州8家已升級為縣(區)第二人民醫院的鄉鎮衛生院中挑選。姚炳森對惠州毫無了解,對比一番,最終選擇了位于惠城區的橫瀝鎮衛生院。
他至今記得初到橫瀝鎮衛生院的錯愕。從惠州市區出發,從寬闊的雙向八車道開始,道路變得越來越狹窄,車子在拐過一個又一個意味深長的彎以后,最終停在了一家山區醫院。這里,就是橫瀝鎮衛生院。
來不及思考更多,姚炳森在8月10日就在中醫館上崗了。起初,每天的病人不到10個。對此,他早有心理準備,“中醫和西醫不一樣,需要時間積累口碑,我們開了處方,病人吃了有效果,才會建立信任?!?/p>
建立信任的過程是漫長的。好幾次,姚炳森給病人開了藥,藥費超過一百元,病人嫌太貴,沒有付款取藥,就直接離開了。
在姚炳森以往的從醫經歷中,這樣的事情從未發生過。
當然也有值得高興的時刻。一位母親領著先天腦癱的兒子來就診,孩子無法直立行走,甚至站不穩,在家中還總是尿床。來找姚炳森看診前,這位母親嘗試了一切她知道的診療手段,包括針灸等康復理療方式。所有的嘗試都沒有成功,家人也幾乎放棄了這個孩子。
聽說橫瀝鎮衛生院來了個“厲害的中醫”,這位母親又帶著患兒來了。姚炳森給他把脈后,開了幾劑藥。服藥以后,孩子終于能勉強歪歪扭扭地走路了。
如今,循著姚炳森的名氣來到橫瀝鎮衛生院看中醫的人越來越多。院長王湘江認真做了統計,2020年8-12月,醫院的中醫門診量比2019年同期增長了81%,中醫科的業務收入更是同比增長了190.87%。
短暫職業生涯的價值之問
姚炳森的到來,讓橫瀝鎮衛生院中醫館的中醫數量增加到6位。在他看來,這里的醫生比較年輕,工作時間還短,業務提升還需要一定的時間,“和西醫不同,中醫的成長很大程度上依靠經驗的積累,成長期很長。如果在經驗積累的過程中,有人幫一把,就會提升得快一些。但是全靠自己單打獨斗的話,就需要更長的摸索時間?!?/p>
他就是這樣過來的。盡管畢業后就被分配到中醫院,但是當地中醫力量薄弱,沒什么人能教給他更多的經驗。這些年來,姚炳森靠著自己艱苦摸索,到了55歲,職稱依然是副主任中醫師。盡管如此,他依然是橫瀝鎮衛生院職稱最高的醫護人員之一。
因為沒有帶路人,姚炳森在中醫這條路上走得艱難,這讓他對后輩生出一種惜才之情,“如果有人愿意跟我學習,我絕對不推辭,會盡我所能給他們一些解釋和建議?!?/p>
在姚炳森看來,西醫的成長周期較短,陳樂宏卻不這么認為?!艾F在的培養制度下,醫生的培養年限是‘5+3+x’,也就是說,從大學本科開始,加上規培,一個醫生至少需要8年才能走上崗位,一個醫生的黃金年齡可能要從35歲左右才開始。”陳樂宏豎出手指說,“真正能創造價值的只有不到30年啊!”
怎么延續醫生的價值?退休10年以來,這樣的“價值之問”一直縈繞在陳樂宏的心頭。和他同齡的醫生,大多早早地出國了,很多早就離開了臨床一線。唯有他,退休后依然在民營醫院斷斷續續工作了近10年,又在古稀之年毅然下鄉,一直守在臨床一線。
惠州長者人才支醫行動對年齡有著明確限制——“原則上不超過70周歲(含70周歲)”,陳樂宏應聘時已經69歲,是踩著線進來的。因此,他暫時只簽了1年的合約。
在長寧鎮衛生院,很多病人都和陳樂宏約周末看病。為了這些病人,他特意調了班,把休息日改在每周三、周四。
如今,他唯一擔心的是太多人找自己看病,搶走了同事們的病源,畢竟,他拿的是每年20萬元的固定年薪,這在基層衛生院已是最高的薪酬待遇。為此,他仔細想過,未來半年內要開??崎T診,只看相對集中的病種。
“醫生這個行業,壽命就是看病,只有看病才有成就感,才有樂趣。”這些年來,陳樂宏總是閑不住,偶爾休息一兩個月,又開始懷念起上班的日子。他把工作看作養生之道,“工作讓我心安,心安就可以養生?!?/p>
【記者】廖鈺嫻
【攝影】梁維春